十六、
一人一马飞奔在官道上。
那人一身黑衣,浓眉,两颊突出,显出眼眶周围两个深深地大洞来。嘴又宽又长,神情焦急混杂着冷漠,马蹄扬起的灰尘模模糊糊散开在空气里。
人,正是胡铁花。
如果只是因为林还玉,胡铁花根本不必如此焦急。
现在胡铁花心里只是一个冲动,心头焦急的不仅仅是不知生死的楚留香,还更担心一个女子。
女子被慕容青城带走,下落不明。
皮鞭扬起,马撒开四蹄狂奔。
楚留香头上都是汗水。
这是一个暗室,楚留香裸着上半身坐在一个木桶里。夜帝站在一旁,往里放一些奇奇怪怪的药草。
水面结着一层薄薄的冰。
但是楚留香的全身泛着不正常的红色,呼吸带着些痛楚。
暗室除了楚留香和夜帝,四周都是高大的木架,摆放着的不是书籍便是大大小小不同的瓷白瓶子。
每一个都是大红的塞子,瓷白的身子。
没有字迹,但是夜帝每一次从架子上伸手拿下来的瓶子,都恰好是他要的。
夜帝的面容并没有随着岁月老得厉害,反而带着一些和楚留香相反的霸气。若是楚留香是郁金香,那么夜帝一定是玫瑰。
又艳又利,带着不容置疑的傲气和生人勿进的冷漠。
可是奇怪的是他们又十分相似,楚留香更俊朗,但是夜帝更硬气。两个人站在一起,你不得不觉得他们是一家人,但是又不得不觉得他们实在是不像一家人。
要说楚留香唯一还像夜帝的,便是自信。
即使在潦倒的时候也能够想法设法让自己快活,或者说,想法设法让自己能够舒服一些。譬如夜帝当年被关在地牢里的时候,他竟也能将潮湿又冰冷的地牢变得又华丽又高贵,甚至还能找到女人来陪他。
但是不得不说,夜帝生性风流,和他的自信脱不开关系。
夜帝伸手往桶里试水温。
手背没过薄冰。
再拿起的时候,指尖显然是滚烫热水烫热的通红,但是手背却结了一层青色的冰。
这冰火两重天竟然只是一桶水。
更难以想象处于其中的楚留香是怎样的感受。
七月底天还是很热的,特别是江南。江南七月温度仍旧很高,路上随处可见薄衫女子,隐在衣衫下的娇躯曲线若隐若现,空气里都是一股醉人的女人香。
没有人来杀关东怒,慕容青城渐渐有些放松警惕。
而姬冰雁和一点红已经回了松江府,他们自那日之后便慢慢的回去,没有再见到过天一尺,也没有见到过慕容青城。
看起来这不过是一个平平常常的七月。
但是越是平常越不是平常。
姬冰雁收到消息的时候他们刚刚到了酒窖,白鸽飞来落在窗棂上“咕咕”一叫。姬冰雁以为是胡铁花的消息,但是他走近了却看到鸽子腿上绑着的却是红色的丝线。姬冰雁面色大变。
鸽子不能传递消息的轻重急缓,但是人总是有办法。
姬冰雁将丝线分为三类,白色代表事成,黑色代表进行中,而红色,代表的却是我方危急。这只鸽子腿上绑着的,正是红色丝线。
姬冰雁取下来看了纸条。
纸条上只有五个字。
五个简直如晴天霹雳的字。
五个深深简直要透纸而出的字。
那五个字是-------
金灵芝被抓。
万福万寿园已经快要炸开了锅。
金太夫人不在万福万寿园,她在酒窖,但是除了金灵芝和张三竟没有人知道。姬冰雁接到消息的同时万福万寿园也接到消息。
同样的五个字,却多了一句话。
多的话是-----
半月之内带胡铁花项上人头来换。
万福万寿园谁不知道金灵芝是金太夫人疼爱的孙女,谁不知道金灵芝喜欢胡铁花。可是谁都不知道金灵芝就是在金太夫人的眼皮子底下被人带走的。
姬冰雁和一点红回到酒窖的时候并没有碰到金太夫人。
金太夫人留下一张纸条。
上面写着,“人是慕容抓走的,我和张三先行一步。告诉胡铁花暂避风头。”
姬冰雁拿着纸条,一点红在一旁道,“我去救她。”
姬冰雁手一拦,“你知不知道她在哪里?”
一点红一道,“不就在慕容……”
姬冰雁打断他,“你知不知道他们有多少人?”
“你知不知道他们要价是什么?”
“你知不知道他们目的是什么?”
一点红只好摇头。
姬冰雁冷笑一声,“什么都不知道,不是白白送死。我这就飞鸽传书给胡铁花,让他马上回来。我估计,慕容青城要的就是胡铁花的头。那么我就送给他。”
一点红闻言一惊,想了想,问,“你是想……”
姬冰雁此时已坐在桌边写好纸条,听到话,略略抬了一点头,道,“是的,如果以后胡铁花会后悔,那么不如让他来,他来,楚留香也更安全些。”
一点红沉默半晌,才道,“你们之间……一直都是这么……”
姬冰雁绑好纸条,放了鸽子,才道,“你是不是想知道像我这样的人,为什么能够和他们成为好朋友?”
一点红沉默。
姬冰雁道,“我也不知道。这就好比,为什么以前的胡铁花竟然是楚留香的发小一样奇怪。”
胡铁花到的时候酒窖挂的是白番。
金太夫人坐在庭中的石凳边喝酒。
姬冰雁和张三一点红坐在另一边,胡铁花转眼就看到石桌上摆放的灵位。
灵位只有五个字。
胡铁花走过去的时候觉得简直不敢相信。
走之前仍旧活着的人,回来竟然死得没有一丝一毫的预兆。
那五个字是,
金灵芝之位。
胡铁花走到桌边,看着牌位,声音又模糊又颤抖,“是……是不是慕容青城?!是不是!”
姬冰雁冷冷地看着他,“是又如何,不是又如何?”
胡铁花本是怒气丛生,但是听到姬冰雁的语调却莫名的静了下来,沉默道,“她……在哪里?”
姬冰雁显然是有些吃惊,但是他表面上并没有显露出来,“里面。”伸手一指内屋。
胡铁花转身就走。
身后张三道,“酒鬼和以前……总是不一样了……”
金太夫人三分醉意七分狠戾的声音亦响起来,“现在我相信万福万寿园也不比胡铁花能干。”顿了顿,莫名带了一些疲惫,“胡铁花成了这样,我本是应该能够想到的。”
金灵芝穿着一身大红衣裳,静躺在床上。面容平静带着微微笑意,仿佛睡着了一般。
胡铁花坐在金灵芝身边,见这人还穿着分别时的衣裳,不由黯然神伤,低声道,“灵芝,对不起。这辈子,是我负了你。还……竟还让你为我枉送了性命。他慕容青城,先是伤了老臭虫,再是伤了你。我便是倾家荡产,也会为你报仇。我要让他生不如死。”
胡铁花抬手轻轻抚上金灵芝的脸颊,入手是死人特有的清凉和冰冷。虽然还是和生前一样的吹弹可破,但是透着的气息,总不是那么的有活力。
胡铁花的语气带着的不是怒气,反而有一些自责,有一些不忍,有一些无可奈何的悲哀。而这种语气,是绝对不会出现在听到楚留香死讯那个胡铁花身上的。
那个胡铁花又冲动又不知所畏,像个疯子一样指着江南第一大家的慕容世家说我要弄死你,简直就是个要被弄死的混蛋了。
胡铁花坐在金灵芝床边并不是很久,起身走的时候他为拉了拉金灵芝的手,在她的额头留下一个亲吻。像是宽慰似的道,“你不必担心,既然他们要我的性命,我必要好好的活着,百年之后,你应当不会怪罪我迟迟不来吧……毕竟……你也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姑娘。是我误了你。”
金灵芝的葬礼在三天之后,金太夫人带着金灵芝回去了万福万寿园。
万福万寿园整个院子挂满了白绫,金灵芝是万福万寿园现今最小的,合于礼制,年长的只能穿着素衣不可挂孝。
但是金老夫人来的时候大家还是大吃一惊。
她穿着一身大红的百鸟朝凤广袖长袍,头上金钗随步摇,衬托得半老徐娘的脸更是平添几分凌厉和飞扬跋扈般的美感。
眼里沉着的却是狠戾,才能看出由年纪带来的岁月变迁人世浮沉。
金太夫人站在金灵芝的灵位前,抚着牌位,只低声道,
“从今以后万福万寿园,和江南慕容,势不两立。通商视为通敌通奸,轻者逐出园子,重者,就地格杀。”
一院子屋子的人不由打了一个冷战。
“胡铁花与此事无关,休要多生舆论。”
一身素黑的胡铁花隐在人群中,眉宇间是隐约的恨意。
也许今天填坑,也许永远不填坑。